張國偉，你疼嗎？

　　跳高，龍吸水，網紅，原本沒有任何關聯的三個詞，被張國偉捏合到一起，組成他戲劇般的人生。

　　他是頂級跳高運動員，曾拿過世錦賽亞軍，個人最好成績，在全國排歷史第二。

　　賽場上，每當身體飛躍過橫桿，他總興奮地跳起舞。“白鶴亮翅”是他的標志性動作，還有電臀舞、騎馬舞、扭胯舞等一系列瘋狂的慶祝舞蹈。

　　他又是“龍吸水”挑戰者。曼妥思扔進大桶可樂，可樂迅速涌出瓶口四濺，隨后，可樂要么灌進胃里，要么噴出嘴外。

　　成功不足為奇，觀眾愛看的，是可樂噴到他臉上，打濕全身，他狼狽地在衛生間懷疑人生。

　　借著“龍吸水”表演和一系列搞笑段子，他成為擁有千萬粉絲的超級網紅。

　　在荒誕和嚴肅之間，癲狂和心酸之間，他想讓觀眾笑很容易，讓自己笑卻很難。

　　跳高名將、著名龍吸水表演藝術家、搞笑達人、2020年網紅屆黑馬——張國偉。

　　然而，關于他，并不是一個讓人感到輕松的故事。

　　2020年4月5日，張國偉發表了自己的退役聲明：“對不起，我真的跳不動了，我決定退役了。”

　　那是2020年東京奧運會延期后，第一個宣布退役的運動員。如果沒有疫情，或許他的遺憾會更少一些。

　　退役的決定，張國偉沒有跟任何人商量。今年1月，在意大利幾場室內比賽中，他跳過了2.28米，這是他近4年來的最好成績，距離奧運會達標線，僅有4厘米的差距。

　　賽前訓練，張國偉跳過了2.32米

　　他很激動，在網絡上發出感慨：“我經歷過高峰、低谷、再高峰、再低谷……堅持容易，做到很難。這只是開始，繼續努力！”

　　教練吉雅爾迪也對一切保持樂觀，他說：“張國偉還沒有最大限度地發揮潛能，他仍然是頂尖的跳高運動員，有能力達到國際最高水平。”

　　但一切，隨著一份退役聲明，戛然而止了。在流逝的歲月面前，每個人都注定成為一個過客。對抗地心引力的張國偉，和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人，都不例外。

　　今年3月，隨隊回國后，張國偉沒有回到訓練基地，而是返回了山東蓬萊的家。退役的消息，也是從這里發出的。

　　帶過他6年的教練黃建民說：“如果說真的要退役，壓垮他的只可能是精神層面的東西。他失去了信心，或者說茫然了。”

　　也是疫情期間，這個曾經的中國跳高第一人，開始在短視頻網站上進一步爆紅。

　　退役聲明前7天，他表演了經典絕活龍吸水。

　　在衛生間，他坐在馬桶上，精準地將曼妥思（一種薄荷糖，遇見可樂或汽水會瞬間產生大量氣體）扔進大桶可樂，然后快速起身將嘴巴對準瓶口，涌起的可樂四濺，他死死地閉緊嘴巴不動。

　　評論區里，陳赫寫到：“酷啊！”

　　他回復：“赫哥，我還有更厲害的，嘿嘿。”

　　另一條高贊評論寫到：“這個沙雕到底是怎么進的國家隊？”

　　退役聲明前2天，他出現在衛生間嘶吼：“壓力大嗎？那就一起可樂挑戰！！！！”

　　視頻中，他舉起一盆可樂，從頭澆下來，然后發出了酸爽的嗚呼聲。

　　甚至退役當天，他仍在表演段子：用力踹懸空吊著的沙袋，然后被回彈的沙袋彈開……

　　評論里應景地寫到：“張國偉退役原因：過于沙雕被國家隊踢出來。”

　　一股不可言喻的悲傷，從視頻中漫溢出來。仿佛是某種玩笑，又帶有某種不可名狀的意味。

　　從他開始跳高，到取得成績，再到獲得大眾的關注，這個把跳高視為信仰的男人，就那么荒誕地結束了自己的旅程。

　　2016年里約奧運會，剛抵達巴西的張國偉情緒很激動。

　　接受采訪時他說：“一定要亮翅！我希望老天爺、上帝、跳高之神眷顧我張國偉，讓我能有一個好的表現。”

　　那一年，他25歲，一個跳高運動員的黃金年齡。

　　3年前，在全國室內田徑錦標賽上，他以2米32的成績打破中國跳高傳奇朱建華保持27年的國內跳高記錄，一舉成名。

　　當時身體越過橫桿后，他非常興奮，在軟墊上爬起來，雙手指向看臺高喊：“誰才是王者？”

　　2年后，在國際田聯鉆石聯賽尤金站男子跳高比賽中，他跳出2.38米的個人室外最好成績，距離朱建華保持的全國紀錄只差1厘米。

　　2015年，他在田聯世錦賽上，以2.33米的成績，拿下亞軍。這是中國跳高隊最好的名次。

　　因此出征里約奧運會之前，他被譽為是中國跳高隊的新希望。

　　但一個不幸的消息，沒有被媒體放出。

　　2016年年初，在美國訓練期間，張國偉崴了腳。回國后，他經過兩個月的治療，又在一次比賽中拉傷大腿后側肌肉群。

　　緊急治療后，他讓隊醫給自己打了兩針封閉，才得以搭上去巴西的飛機。

　　正式比賽開始，他穿著大紅色運動外套，束著吉利的紅色發箍，穿著黑白色條紋長襪。

　　更為顯眼的，是他大腿外側貼了一塊巴掌大的醫用膠帶。

　　正式比賽開始，前兩跳他很輕松越過了2米22，這已經高出4年前他在倫敦拿下的成績。

　　跳完后，他在軟墊上仰天長跪，隨后轉過頭來，向觀眾席露出惡搞的笑容。

　　第三跳2.26米，是他原本可以輕松越過的高度，

　　第一次試跳，他意外失敗。

　　第二次試跳，他嘴里念念有詞。起跳時，他的身體已經越過橫桿，遺憾的是，右腿小腿不小心碰到了橫桿。

　　落地后，他憤怒地拍了一下雙手。

　　第三次起跳前，他肉眼可見的緊張，不停地調整呼吸，然后助跑、繞弧線、起跳，落在墊子上的那一刻，他看到了同樣落下的橫桿。

　　他的奧運會就這么結束了。

　　他不敢抬頭，跪在墊子上，把頭埋進腿里。幾秒之后，他站起來，規規矩矩地向觀眾鞠躬，扯掉發帶。

　　走到采訪區的通道里，他情緒沮喪：“被自己打敗了，想得比較多，也很想比好，沒想到跟倫敦一樣，都是在2.26米倒下了。”

　　沒人知道失敗后的張國偉經歷了什么，見證情緒的只有文字，他發微博：

　　落在墊子上的那一剎那，惶恐愧疚得讓我發抖。對不起，讓你們失望了！

　　他從來沒有想過，力爭成為中國第一個跳到2.4米的人，卻在2.26米的高度上，兩次失敗。

　　一個頂級運動員的黃金4年，就這樣沒有了。

　　與賽場上癲狂的表現、網絡上“沙雕”的舉止不同，投入跳高訓練中的張國偉，是自律、嚴謹、刻苦的。

　　那個讓觀眾很容易笑出聲的運動員，想讓自己笑卻很難。

　　2011年，張國偉初登全國賽場。在全國田徑錦標賽南京站的賽場上，他一躍跳過了2.28米，拿下全場冠軍。

　　他不敢相信這個成績，站在墊子上不由自主跳起舞，并高喊一聲：“我叫張國偉！”

　　賽后，他解釋了自己嘶吼、跳舞的原因：

　　“我激動啊。我覺得一個人能找到自己夢想真的很不容易，現在我的事業就是我的夢想，此刻的我很幸福。所以，我也很想別人知道，追夢是一件多么讓人興奮的事。”

　　他確實有驕傲的資本。當時的成績，放在兩年前的十一屆全運會上，可以讓他拿到冠軍。同時，超過前一年亞運會冠軍1厘米。

　　而這一年，張國偉只有20歲。一個冉冉升起的體壇新星。

　　他的省隊教練孫麗娜頗為激動，覺得中國田徑隊，可能要出下一個“朱建華”了。

　　朱建華（左）

　　跳高，某種程度上并不是張國偉自己的選擇，推著他往前走的是天賦。

　　2004年，剛剛小學畢業的張國偉，身高已經接近1.8米，在學校體育隊練習跳遠和三級跳。偶然一次被學校足球隊拉過去踢足球，改變了他的命運。

　　當時蓬萊體校教練徐建令，被張國偉奔跑時的狀態吸引。“他運動時的狀態非常好，雙腿修長。”

　　觀察一陣之后，他發現張國偉走路腳后跟不著地，用前腳掌點地走，“這說明踝關節非常有力量”。

　　從此之后，徐建令每天都來看張國偉踢球。幾周之后，他找到張國偉父母，希望帶這個孩子進行體育訓練。

　　“可以不用上課，就去玩兒唄”，張國偉走上了競技體育的道路。

　　讀書時，張國偉獲獎

　　訓練幾周后，徐建令帶他參加蓬萊市運動會，他拿下了三級跳遠的第一名。

　　比賽結束后，興奮的徐建令又把他找來試試跳高。張國偉完全憑借本能助跑、起跳，跨過橫桿，徐建令上前看高度嚇了一跳。

　　1.71米，一個比冠軍只矮4厘米的成績。“就這么隨便一跳，能拿第二名，天才。”徐建令心里有了主意。

　　回到體校之后，他對張國偉進行了三堂跳高技術課。第一節課結束，他的成績是1.75米；第二堂課，成績進步到1.80米，第三堂課，1.85米！

　　連張國偉自己都不敢相信：“別人一兩個月、一兩年都突破不了的高度，我睡一覺醒來就跳過去了。”

　　在體校訓練兩年，他的身高和成績都在飛速增長。2007年，參加省內跳高比賽，他以2米的成績奪冠，從此進入省隊訓練。

　　在訓練基地，他的生活重復且枯燥。教練大多會帶成熟一些的運動員，張國偉只能跟著練習。

　　但即便這樣，他仍是整個隊伍中最刻苦的一個。

　　一次晚上，領導看見體育館特別亮，進去之后才發現是張國偉在加練。“他以為沒人管，就把燈全打開了”，教練徐建令這樣說。

　　他的發小說：“張國偉從小就很刻苦，發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夢想，休假回來都一天不休地訓練。”

　　成為專業運動員這么多年，他一直保持著良好的作息習慣，從不熬夜，每天泡腳。為了身體，很少吃垃圾食品，哪怕是旅游或者放假。

　　很多時候，隊里的其他運動員，在教練不在時，都會偷懶，他卻不：

　　“有很多人覺得訓練的時候混一下沒什么，但我不會，我每一次跳都竭盡全力，哪怕是跑圈，我也是認認真真地跑。”

　　以至于，同寢室的運動員常常覺得他有“強迫癥”。

　　一切的動力，都源自他的夢想——成為第一個跳過2.40米的黃種人。

　　那是他剛剛跳高時定下的目標。當時教練告訴他，中國人朱建華曾在1984年，以2.39米的成績打破世界記錄。

　　從此，張國偉心里種下了種子。他宿舍的墻上，自己的錢包里，都保存著朱建華的照片，鼓勵自己。

　　那時，他也許不會想到，一切走到了一個他完全掌握不了的境地。

　　2013年，張國偉在全國室內比賽中，打破了朱建華創造的，塵封27年的國內跳高紀錄——2.31米。

　　這讓他開始受到廣泛關注。教練徐建令敏銳發現了張國偉的變化：“有時候人多的情況下，觀眾越熱烈，他越容易發揮。”

　　而他的朋友則說：“他最好的成績，都是在比賽中跳出來的。”

　　癲狂的慶祝動作，讓他快速走紅，有人評價他為“體壇泥石流”。

　　每次比賽前，為了給自己加油，他總是做出標志性的“白鶴亮翅”動作——雙手弓手，模仿仙鶴翅膀揮舞，單腳抬起，昂首挺胸。

　　證件照也搞怪頻出。

　　騷紅色的發箍和彩虹長襪是他標配。

　　和領導站在一起的合影，他仍舊是行走的表情包。

　　乘著社交媒體的興起，每次出場都十分雷人的張國偉，成為了體育明星中的頂級流量。

　　2016年12月，他參加央視綜藝《開門大吉》的錄制；次年，又參與《來吧冠軍2》綜藝；隨后又與武大靖、惠若琪、蘇炳添等多位明星運動員，參加《奔跑吧》的錄制。

　　但2019年3月，張國偉卻因兩次“編造理由私自外出參加商業活動”，被扣除3個月的訓練津貼，并暫停所有比賽。

　　這一結果，讓黃建民很氣憤。一方面，他很理解張國偉：“他女朋友也在北京，買房子又貸款，光靠運動員工資根本供不起。”

　　另一方面，他又對張國偉的違規，恨鐵不成鋼。

　　據媒體報道，當時張國偉的工資，每月僅有5000元左右，但他錄制綜藝的出場費，已經高達60萬元。

　　曾經有一次，他的教練黃建民讓他轉發一條宣傳田徑隊的微博，張國偉有些抵觸。

　　后來，張國偉不情愿地轉了。發完，轉過頭對教練說：“我發一條廣告一二十萬。”當時黃建民震驚了。

　　短視頻時代到來之后，張國偉獲得了最大程度的成功。

　　在自己的臥室和衛生間里，他創造了太多段子。

　　這些腦洞大開的段子，讓他收獲了太多人的關注，以及爭議。

　　總有人質疑他是否認真訓練，運動員為什么要為了火，頻繁錄制段子？但很快，那些言辭激烈的人，都被張國偉的搞笑段子，化解了。畢竟，單調乏味的生活里，人們都太需要歡樂了。

　　每次發布短視頻作品，總有網友評論：不要忘記你的主業，龍吸水！

　　網友一直惦記張國偉的龍吸水，張國偉心里，沒有把跳高放下。他總會在段子中，夾雜些他訓練、給自己打氣的視頻。

　　即便，那些視頻出現的時候，是他視頻數據點贊最低的時候。

　　教練黃建民說，那些段子是他枯燥訓練生活的調劑品。

　　很長一段時間，張國偉都是中國跳高的領軍人物。

　　里約奧運會前的那場受傷，讓一切化為泡影。從那之后，每次訓練之后，他都要進行長達5-6個小時的放松。

　　先是隊醫按摩，隨后是泡腳。泡腳是他堅持多年的習慣，用熱水和中藥泡，能夠保護他的跟腱不受傷。

　　成年累月地泡，他的腳泡爛了。黃建民很心疼：“每次我跟上級匯報工作的時候，看到他的腳黑黑的照片，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。”

　　他曾勸張國偉不要那么極端，張國偉并沒有放棄。

　　張國偉的腳

　　傷愈復出，是他全部的希望，他還沒有完成2.40米的夢想。為了這個夢想，他寧愿犧牲一切。

　　隊友郭勁岐曾這樣評價張國偉：“他是一個對自己最狠的人。”

　　他還記得，受傷那段時間，每次訓練完之后，張國偉都要用貫穿大腿長的針管抽淤血，“看著都疼得受不了”。

　　抽完之后，第二天，他依舊保持高昂斗志投入到訓練中，只要有一個高度沒有跳好，他就會不停地跳下去。

　　一直到2019年，張國偉終于等到了好消息，他的傷情已經痊愈，蟄伏期的訓練中，他已經可以非常穩定地跳過2.35米。

　　黃建民說：“爬上了這個平臺，就具備了突破自己2米38最好成績的條件，他想進入‘2米40俱樂部’的目標也不是不可能了。”

　　但一切卻隨著那個退役聲明結束了。

　　退役之后，張國偉更加頻繁地在短視頻平臺更新自己的段子。

　　他一直待在蓬萊老家。大家以為他終于放棄了自己的夢想，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。他卻悄咪咪干了件大事。

　　他發布作品，在一個昏暗的下午，他光著上身，輕松跳過了2.31米，仰天長嘯。

　　他用腳扣籃的恐怖彈跳力，讓很多嘖嘖稱奇。

　　隨后，他公布了自己出錢建造的私人訓練館。他說：

　　“夢想就要大聲說出來，沒有適合我訓練的地方，我自己弄一個。我不喜歡買豪車、買名牌，但我愿意為了夢想買單。夢想是花錢的，夢想不只是嘴巴說說，夢想要付出全部都不一定成功。”

　　那個訓練館，就是他全部的夢想，為此他花光了所有積蓄，只為了一個數字：2.40米。

　　每次訓練前，他的規定動作都是將橫桿調到2.40米，然后靜靜地看一會……或許，他還在為東京奧運會備戰。

　　最新的短視頻作品中，他跳過了2.28米的橫桿。今年9月份舉行的全國田徑錦標賽中，跳高冠軍的成績，也不過是2.24米。

　　飛躍橫桿時，人們喝彩；挑戰龍吸水成功，人們歡呼。很少有人問他累不累，腳疼不疼。

　　“我真的跳不動了”——職業運動員的殘酷之處在于，拼到最后，總要帶著傷病告別賽場，告別所有的榮耀。而面對日益老去的身體、飛快變化的社會，當身高2米的張國偉走進人群，會孤獨嗎？

　　就在人們剛剛要為他的努力、夢想、堅持感動的時候，他又發了一條視頻，標題是：全網第一人 絕活《水龍彈》第一次挑戰。

　　評論里點贊最高的一條寫到：“他變成這樣，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有責任。”

　　他回了句：“討厭。”